者
介
绍
刘亮程
著有诗集《晒晒*沙梁的太阳》,散文集《一个人的.村庄》《在新疆》,长篇小说《虚土》《凿空》《捎话》《本巴》等,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。有多篇散文选入中学、大学语文课本。中国作协散文委员会副主任,任新疆作协副主席、木垒书院院长。
在金佛山遇见自己
刘亮程
(下)
还有活成一棵草药的我吧。
随行女士给我介绍沿途每一种草药的名字,许多名字熟悉却从未见过。我小时家里有繁体竖排版的中医书,先父留下的,我记住许多草药的名字和药性,也早早地知道了人要得的所有的病。我曾有机会去学中药,悬壶济世。但最终当了一个胡思乱想的写书人。草药的名字却一直没敢忘记,总觉得它们是一生中迟早要见面的贵人,为我以后要得的一样病而生。我一年年地终会走到一株草身旁,它是我有毒身体的解药,我的命在它手里。
摄影:凌云霄
每一株茂盛生长的草药,都等候着世上的某个人。他出生,长大,生活,生病。老中医给他开的方子里,有一味药长在金佛山的阳坡,有两味生在金佛山的阴洼,另有一味只在绝壁上长,不肯被人采来熬煎。
那孤冷的药草,不屑医生老病死的俗病。
它只医人间的清高,但清高不是病。
生老病死也不是病,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。
摄影:唐鸿姿
在我的书架上有民国版的《中华药典》,有《中国中医秘方大全》/《男女科金方》等,几乎所有的草药和对症的病,都写在医书中,我迟早要得的病也在其中。偶尔翻看,像是在找自己的病,又给病找自己的药。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方子。同一种病,有完全不同的药方,又有几十上百种的草药可以调剂使用。似乎只须得一样病,便可尝尽世间的草。
这是一剂给周岁小儿的处方:鸡内金5克/神曲5克/麦芽5克/山楂5克/苡仁5克/白术7.5克/山药5克/桔梗3克/茯苓5克/苍术5克/川朴3克/枳壳3克/干草5克。
功能:消食导滞,健脾止泻。主治小儿下利不爽,大便腐臭,暖吐酸腐等症。
每日一剂,每剂熬至毫升,分4次服完。
若伴呕吐加半夏/藿香。阵啼加砂仁/元胡。小便*少加车前子/木通。
十几种草药,在一起煎熬。十几种味道,熬到最后剩下一味苦。
都说良药苦口。苦口,或是草药最真实的药用,熬给人尝世间滋味的。
尝过这味苦,便没什么不甘甜了。
那苦药汤一遍遍地,经过孩子/大人/老人的口舌胃肠。
摄影:石文剑
草药也是陪伴。你安好时,它长在山里,是一株草。开药味的花,结苦籽。待到体弱多病,山里山外的草都找来了,你不知道哪棵草对症你的病。医生也不知道。否则他不会抓一堆草药给你。一堆草里有一种是你的药。但它须和其它的草熬在一起。一样草携带几十样草,来陪伴你的病。一样草太孤单,一味汤太苦寒。必须是十味百味杂陈。苦熬着苦,酸甜辣也熬在苦里。这样的滋味应是人生的悲欣交集了。
一碗药汤送走的人,带着满口苦味,转世在草药里,开苦花,结不忍给鸟儿啄食的苦涩果实,把最苦根茎深埋。
还是被人刨出来。
女士指着坡地一棵独杆植物说,这是*独摇草。
早年我读到过这个名字,但想象不出它的样子。如今见到了,竟和医书中描述的一样:此草独茎而叶攒其端,无风自动,故曰*独摇草。
那棵草似乎听到有人叫,微微动了下身子。它知道自己在人世有一个名字,人唤着名字到山里找它,去治胆怯害怕的病。
*独摇草学名天麻。
摄影:莫萍
它就长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,本想采回去,熬汤服了。只是动了念头。我被自己的念头吓住。仿佛内心里有一个跟随多年的我不知道的惧怕,突然在一棵疗治惧怕的药草边,显现出来。
我小时候怕*,晚上睡觉都拿被子蒙着头。后来有一天突然不怕了,开始四处找*。想知道那个让自己害怕的*长什么样子。
再后来,我知道*活在我的念头里。
人的每个念头里都住着一个*。那些*迟早会出来。
我用一个个无*的念头把有*的念头压住。或把*念头带到远处扔掉,自己脱身回来。但那个把*扔掉的远处也在自己心里。对于念头来说,多远都是一念间的事。
摄影:陆清华
此时一棵*独摇草,又让我看见自己曾经的害怕。
或是我曾经的恐惧早已投生为一株*独摇草,孤独的杆儿,末端举一簇花叶,摇摇欲坠,生着担惊受怕的样子,人却要拿它治惊恐病。不知道它会不会被人的惊恐吓住。
千千万万的草药长在山中,我是它们中的谁呢。
在我孤苦伶仃的前世,我一定是此山里的孤傲不群的独活,不长多余的枝,不跟别的草合伙,生着不让人喜欢的味,探向高处的白色花簇,只在风中自言自语。
我在今生里忘记多少人和事,才能让那永远不忘记的人说一句勿忘我。
曾经有女子说我是她的毒药。说完后她静悄悄地走了。她去找时间的解药。遗忘也是药。回想也是。我菜地的一角种有茴香,它特别的香味都是往事里的。我在什么都想不起来的下午,摘一枝闻闻。
我会在世间所有的味道中,唯一的尝出你的香味。我会为此忧伤。
而医治我旷世忧伤的长生草,长在金佛山云雾缠绕的峭壁。它在雾里开花,雾里结籽。我比山高的忧伤,只有看不见的遥远星光可以医治。
但星光不是药,它是人最需要的仰望。
就像所有的药都医治不了人的死亡。
死亡不是病,它是安息。
摄影:胡晓平
当我积蓄够人世的苦,就去做山洼里的*连。我尝过*连的叶子和根茎。在我少年时生活的河湾洼地,隐秘而孤独地生长着一丛*连。只有少数的人知道。更多的不知苦甜地活着的人,最苦的*连不让他们尝见。
我曾因病去看过老中医,他干枯的手指,按在我年轻有力的手腕上。他摸过的脉大多平息了。我的脉还在堂堂跳动。他摸出我有很长的命,有的是时光去得许多的病。他留给我一册发*的繁体字的手抄秘方,说我要得的病都在里面,方子也在里面。多少年来我一直给自己号脉,左手按住右腕,又右手按左腕。都说医者不自医。但我有无数个我。一个我生病时,无数个我在对面,他们长成山中草药,长成树,长成一座座山。
我的命在他们那里。
摄影:胡晓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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