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受伤的孩子回家:新疆流浪儿童回归之难
几天前,10岁的亚尔终于见到了分别两年多的奶奶。位于乌鲁木齐市郊的新疆工读学校,自从2009年正式成立以来,已经成为专门负责新疆流浪儿童收容救助与教育矫治的机构。几乎每个月,在喀什救助站上班的杨兵(化名)都要来乌鲁木齐自治区救助站接一次流浪儿童。 几天前,10岁的亚尔终于见到了分别两年多的奶奶。不过,对于数以万计像他这样的新疆流浪儿童来说,回家固然简单,但心灵的回归之路才刚刚开始。2005年8月22日,在柳州火车站,被拐新疆儿童阿不来提 阿曼与解救他的警察叔叔、阿姨告别。5月2日,10岁的艾克拜尔 玉素甫在自治区民*厅工作人员的陪同下由北京抵达乌鲁木齐。他是新疆自开展接回在外省流浪儿童行动以来接回的首名流浪儿童。扭曲的童年直到现在,看着追逐打闹和大声说笑的小伙伴们,亚尔还是会不自觉地低垂下头,站在院子的一角若有所思。虽然从上海回到乌鲁木齐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,但显然还没有完成心理上的适应,他目光游移,略带警觉与恐惧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,除了点头、摇头和微弱的应和声,一直不肯多说一句话。位于乌鲁木齐市郊的新疆工读学校,自从2009年正式成立以来,已经成为专门负责新疆流浪儿童收容救助与教育矫治的机构。这里聚集了400多个从全国各地遣送回来的流浪儿童,年龄从6岁到18岁不等,他们绝大多数都曾有过或轻或重的偷窃行为。亚尔还记得,那天傍晚自己是在一个公交车站附近被便衣警察抓住的。当时,他瞄准了一个妇女的小挎包,甚至已经抓到了露在包外面的手机挂绳。他被带到了派出所,虽然心里害怕极了,但仍然强制自己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,任凭警察怎么问话,都装作听不懂汉语的样子不理不睬。这也是 老板 天天念叨给他们的应对之道,自己的 师兄弟 也有不少人以此脱身,他心里一边默念着 老板快来接我 ,一边偷偷琢磨着警察们对话的意思,在上海的两年多时间,他甚至连方言都能听懂一些。可是,直到第二天早晨,曾经许诺来接他们的 老板 并没有出现,反而是警察很快联系上了新疆警方。亚尔怎么也没想到,自己这么快就登上了回乌鲁木齐的火车。在火车上,随行护送的警察告诉他,他们的 老板 ,因为近期 严打 风声紧,已经自己先跑回喀什去了。这个故事,亚尔现在还不可能亲口讲给我们听,倒不是因为他的汉语不流利,而是他绝不会向陌生人敞开心扉。在这里担任了两年多教导员的王*,也是刚刚摸清了娃娃们的性格。从全国各地的城市角落来到这个大门紧闭的院子里,自由散漫的生活一下子被严格的作息所取代,老师们处处遭遇逆反。装病、谎报年龄、虚报家庭情况,面对眼前这些八九岁的小孩子,退伍兵出身的王*也只好脱掉严肃的教官服,换上便装跟孩子们一起做游戏、打扑克。就这样天天在一起泡了将近一个月,王*才断断续续听到了有关亚尔的遭遇。亚尔出生在喀什郊区一个小村子里,哥哥比他大6岁。院子里的20多只羊,几乎就是全家最大的一笔财富了,有时候父亲会杀掉一只,靠卖肉来维持着一家的生活。几乎天天都喝得烂醉的父亲,从小对他们哥俩只有拳脚相加,甚至连母亲都打。在他5岁的时候,父母就离婚了,双方谁也不想要他们,于是他们只好跟着年过七旬的奶奶生活。哥哥自然无心上学,每天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孩子混在一起,看见富人住的大别墅,一帮人就开始吹牛如何去 口里 (新疆方言,指内地省份)赚大钱。终于有一天,哥哥跟随一个叫 老板 的中年人走了,一个月后,哥哥的一个朋友找到亚尔,说带他去上海找哥哥。当然,后来的事实证明,他被骗了,哥哥并不在上海。不幸的童年,残缺的家庭,大多数新疆流浪儿童都有着类似的起点。自治区救助站一份统计材料显示,由于父母死亡、离异,或者因继父母虐待等极端原因造成的儿童主动离家出走,约占到全部流浪儿童的1/5左右,而另外4/5则绝大部分是被人贩子诱拐而走。就在亚尔到达上海的第一天开始,他有了自己的 老板 。 老板 也是喀什人,30多岁,在上海经营着两个烧烤摊。刚开始, 老板 对亚尔嘘寒问暖,还带着他和另外两名差不多大的孩子去了外滩,给每人买了一身新衣裳。可是,好景不长,过了三四天,他们3个小孩子就被一个20岁左右的伙计带到了地铁站。 去把她的手机拿回来! 伙计吩咐道。亚尔刚开始还不明白,但当他看到另外一个小孩熟练地尾随、开包、取手机之后,他的心开始害怕得扑扑跳起来。回到出租屋,亚尔就开始了自己偷窃生涯的第一堂课,从一盆开水里夹出五角硬币。他反抗过,遭到一顿皮带猛抽之后就再无力气了。没过两个月,亚尔就成了附近公交车站和地铁站的 熟练工 。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,亚尔每天早晨都会从伙计那里领到800~1000元不等的任务,如果完不成,除了不让吃饭以外,还会遭致一顿拳脚,甚至用烟头烫他的胳膊。动手的都是伙计, 老板 充当着监工的角色,组织里已经有了明确分工, 老板 一直是一副笑脸模样,只有在亚尔钓到 大鱼 的时候才会出面,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塞给亚尔。如果说亚尔比别人幸运,那就是他在一年多时间里一次也没被抓过。 老板 手下的十几个孩子,大多都有过进派出所的经历,不过,由于当地警察既不懂维语,又对民族*策多有忌讳,大多也就是待一个晚上,第二天就被 自己人 领回了。从眼神里就能看得出,亚尔是那种机灵谨慎的孩子, 宁肯完不成任务回去挨打,也不能冒险被抓 。他曾经跟自己的带队老师说: 万一被抓了送回家去,奶奶年纪那么大,拿什么养活我? 这听起来多少有些讽刺,一个10岁大的孩子,一个仅仅读完小学一年级的孩子,虽然已经对偷盗失去了基本的道德判断,却仍保持着一颗善良的心,他不愿意看到奶奶为了自己而受苦。在新疆社科院社会学所副研究员吐尔文江看来,这也是新疆流浪儿童群体所面临的独特处境。他告诉本刊,与世界范围内所公认的 流浪儿童 概念所不同,一提到新疆流浪儿童,就具备三个特征:一是地域上来自新疆,绝大部分来自更为贫困的南疆地区;二是绝大部分是未满14周岁的维族男孩,种族特征明显;三是绝大部分被犯罪分子拐骗离家并控制利用,大多从事轻微的偷窃活动。 自己既是犯罪的工具,又具备一些犯罪行为,在道德评判方面很模糊,但归根结底,他们是最大的受害者。 吐尔文江向本刊强调说, 所以,张春贤书记在谈到这个问题时,特别注意遣词造句,不是抓捕、不是遣返,也不是救助,而是接他们回家。这样基本方向就定了,他们不是罪犯,而是受伤的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