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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他抓不住的|孽缘
谦儿活了下来。这活下去的机缘里除了父爱的庇护,也罕见的夹着来自杀手的善念。“勇才,去看看……”斩草除根,凭着杀手的直觉,侍天望着谦儿藏身的矮柜冷冷交代了一句。迟疑了一秒,勇才缓缓凑近锁眼……谦儿一惊,连呼吸都几乎屏住了。
对于训练有素的杀手而言,又岂能听不出近在咫尺的孩童的呼吸?就连锁孔里谦儿避之不及的眸光都直直撞上了,然而本应冷血的杀手却仿佛置若罔闻。勇才作势窥探了片刻,没有粗暴破锁,面不改色回答:“里面,没有任何东西……”
强大和冷酷,是一株在被摧毁的干涸土壤上顽强生出的植物。然而那注定是开不出花结不出果的畸形生命。“不杀女人,不杀小孩”——江湖有江湖的规则,一行有一行的禁忌。杀手勇才,对敌时周身无一破绽,突然在这屠杀的冷血夜晚有了命门!
成为杀手也许是没有选择,但选择杀与不杀或许是他以一个人而非行尸走肉活着的理由。万分疲惫的抵达终点,却忘记了行走的初衷,这样的日子,够了。
李府恢复了宁静。仿佛那番血腥只是梦靥,除了默默见证丑陋谋杀的梅林,除了那再也听不见谦儿呼唤声的父亲,除了那柜中不敢放悲的肝肠寸断的呜咽……一切如昔,一切又再不复昔。李元浩冰冷的身体仰面而卧,无神的眸里落满花泪……
心神不宁的铁石恍惚恍惚摸到李府院外。他心知小石头被迫埋下的那张血书必定是个诬陷嫁祸的祸害,因而心有愧疚,徘徊着想要做些什么。听见谦儿在柜中微弱的呼救正准备察看究竟,门外官兵已经蜂拥而至,于是铁石只好连柜带人统统背走。
“李元浩……死了!”丹儿失魂落魄回到家,却看到了铁石救回家的谦儿。面对昏睡不醒的谦儿,她所有淤积的情绪全部爆发:“你是李元浩的儿子,在我的小石头吃苦受罪的时候,你却锦衣玉食……”这些年所有的哀怨,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……
他再也不会听见!无论她有多少哀痛多少凄苦,都不会再听见!他死了,也带走了她的一口气!那是不甘不愿不舍不弃的气,仿佛那气不散他就离她不远!多年前,他对她恩断义绝时就已经在她心里死了,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只是为了小石头,为了他所能给予她的唯一:他的骨血!
如今她再没有可恨之人。视若生命的小石头也在情急之下被迫谎称是卞值大人的私生子,被自己亲手送进高墙深院,从此陌路。她的心就像是根柳条无依无靠随风摆弄,任凭没有灵魂的空壳被肆虐的风蹂躏,前后左右,没有定点,凌乱不堪……
春色三分,二分尘土,一分流水。风吹落花,是风有错,还是花有过?风吹花落逐水流,不是冤家不聚头。一切皆是因缘,风也无错,花也无过……
没有他抓不住的|救赎
“阿布叽!”凄厉哭嚎艰难的挤出嘶哑的喉咙……旦夕之间,终日充溢书香梅影的清雅李府已几近废墟。人去楼空,冷冷清清,凄凄惨惨戚戚。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血腥的余悸。破败的家不堪入目,往日温馨变成人间炼狱,父慈子孝蓦然天人永隔。
从铁石家出走的谦儿跪倒在梅树下。锁眼中视野有限,柜中的他看不见谁是屠杀者,却清清楚楚看见那把染血的剑上的图腾。即使乱世露出狰狞面孔,即使被剥夺原本所拥有的一切,但他发誓不会忘记,誓将以血还血!谦儿,在树上一笔一划刻下图案,那是他唯一所能做到的!
被官差追捕,走投无路的谦儿巧遇凤顺兄妹。尽管对市集上曾身为贵公子的谦儿还耿耿于怀,但看在虎爪玉佩的面子上,水幕还是收留了谦儿。再也不是锦衣玉食的两班家少爷,只有肮脏潦倒的乞丐村,为无依无靠的谦儿提供了暂时的栖身之所。
“哥哥,他怎么啦?”摸着谦儿滚烫的额头,水幕叹了口气:“吃了变质的食物吧。”为了救治谦儿,善良的水幕带着谦儿给的玉佩,走上了不归路。典当行的告发,不仅仅让水幕陷入了杀手的包围,也暴露了谦儿的行踪。谦儿在劫难逃!
水幕倒在归途,但他用尽气力示警给了谦儿和凤顺逃命的时间。谦儿拉着凤顺逃亡。山道崎岖,风声在耳边掠过,脚下仿佛踩着沼泽般绵软。汗从脸颊滚落,打在苍白的嘴唇上。跑!向前跑!求生的潜意识不断告诉他:“谦儿,你一定要活着!”
然而追兵的马蹄快似闪电。慌不择路中眼前出现了一片断崖。缀满暗黑色苔藓的断崖在万仞绝壁上凝成寂寞而倔强的姿势。崖下一片幽暗,云层在断崖上空飘逝,也在断崖下流连。一粒被谦儿无意中踢到的碎石飞出断崖,跌落在深不见底的云间……
马蹄声越来越近。“没路可走了!我们跳吧!”剑眉微颦,苍白的脸上闪出坚韧的光,谦儿握紧手心,把凤顺小小柔顺的手牢牢的握住。“我怕……”小小的乌黑瞳眸里泛出泪光,凤顺低低哽咽。“不怕,我来保护你,绝对不会放开这只手!”
“绝对,不会放开这只手!”谦儿的神情透着不容置疑的执着。那与年龄远不相符的成熟眸光里写着一言千金的信诺。困厄的命运,残酷的勒紧了他的咽喉,他用尽最后气力所能做到的是——给眼前比自己更弱小的生命一个无比坚韧的眼神!
不是生无可恋,而是拼死一搏。闭上眼睛,眼看就要被深渊吞噬……然而飞扑而来的敏捷身影抓住了凤顺。断崖沉默不语,凝视着谦儿像道决绝的抛物线滑进云间。凤顺惊恐盯住那粗髯大汉,像暴雨中挣扎的雏菊,清稚童音拼命叫着“饶命”。
杀手的心一旦热了,他僵硬躯壳内的冰就开始融化。他的剑便不能再杀人。勇才,放下了杀人剑,丧失了一个杀手的本能,却获得了作为一个人的新生……
他用杀手的专业性完成事实掩盖。“杀害女人和孩子,这些事,宁愿一辈子杀猪为生,也再不想做了……”他试图用遁世来躲避。然而因缘就是这样,一念天堂一念地狱。善念起,就注定他与这善念的善果:谦儿与凤顺有了剪不断的挂碍与纠葛。
他大声吼叫“走啊!”凤顺小嘴一撇,晶莹泪珠落:“我害怕,我不要被卖!”勇才怔住,良久无话。呆呆望着那小小的单薄身影,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与撕裂般的痛。痛得令他迈不开脚步。一大一小就这样对望,许久,他转过身去,缓缓起步。
他再也没有回头,然而那细碎的小脚步依然尾随着。他突然走得极慢,慢得好似……故意在等,那凶不走、撵不开、甩不掉的……小尾巴!金色的油菜花田灿烂得铺天盖地,一大一小一前一后踽踽而行的身影突然很有“这个杀手不太冷”的style!
没有他抓不住的|失忆
像在火海里煎熬,又像在冰窖里挣扎,意识混乱不清。无数声音响起:“谦儿,答应我无论如何要活下去!”那是父亲的声音,“还我谦儿……你杀了我的谦儿……”那是母亲的声音,“说,你是不是谋逆罪人李元浩的儿子李谦!”那是官差的声音……
“死了还要车裂,造孽啊!”“谋逆罪人,该死!”“她是谋逆罪人,你该怎么办?!”……每个声音都支离破碎,带着锋锐棱角,深深扎进他幼小的心。
“我不要,不要用石头砸母亲!那是,谦儿的母亲啊!”他含混不清的喊叫起来。“谦儿,快点动手,不要管我,你要活下去!”母亲隐晦督促的眼神说。眼中蒙着水雾,早已看不清楚母亲的脸,但母亲的心意却透过母子连心的灵犀相通清晰传递。
“活下去!”父亲的声音和母亲的声音重叠着在耳边回荡,给了他最后一点气力。梦游般举起手中的石块,在一片天旋地转中投了出去。人群惊叫连连,母亲额头淌下鲜红的血迹……那血迹化作一团熊熊火焰,在他的视线里燃烧,每一根神经都被这火焰炙烤着,痛不欲生,生不如死。
“谦儿啊,做得好……”他“听见”母亲的眼神这样说,“要活下去,谦儿啊,你要好好活下去!”……望着那小小人儿在昏迷中说着撕心裂肺的梦呓,铁石的心绞成一团。报应啊真是报应!他不知道那张伪造的血书会连累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家破人亡。可是,就是知道,他又能怎样呢?
这黯黑的丑恶的世道,由得他拒绝吗?当那股要吞噬人的黑暗力量来自于高贵而污秽的两班大人们,做贱民的他,要如何才能逃脱呢?他也有自己想要庇护的人啊,他的小石头,他的一片丹儿……丹儿默默的发着怔。铁石弱弱的说出口:“我们,留下他吧。我……我来抚养这孩子!”
“不行,我做不到!”丹儿哀哀答。“那……你把他带回来干啥?”“我……那是……那都是因为当时……”丹儿脸色苍白,磕磕巴巴,一时语结。要怎样才能说清楚呢,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这个昏迷街头的,谋逆罪人的孩子重新带回家里来。
也许是……同为母亲,在人群中目睹摧心肝的母子相见不能相认的残忍诀别?也许是……那幼小年纪却必须在家破人亡时佯装坚强的样子让她想起小石头?还是……他晕倒时恰好抱住的是她迟疑的迈不开的灌铅的腿?不不,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!
重要的是,他眉眼间满满都是那个人的样子,那……狠心的……一生一世再也见不到的……让她肝肠寸断的人!他究竟,是李元浩的儿子!小石头的兄弟!
“阿布叽!”、“阿姆妮!”昏迷不醒的谦儿突然睁开眼睛,极自然的叫着声铁石和丹儿“父亲“、“母亲”。那是为人子惯常的口吻,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纠结与迟疑。不等面面相觑的铁石和丹儿反应过来,那孩子又昏睡过去了。谦儿,失忆了!
也许,要活下去的前提只有失忆!记忆太痛苦太沉重,层层裹挟着他幼小的心!据说连巨大的行星在灭亡后,都引力坍缩缩成肉眼也看不到的存在,叫做黑洞。人在极度痛苦的时候,大脑也会为了自保而舍弃记忆逃避现实,这就叫选择性失忆。
铁石怎会不懂,丹儿口里不管多狠心里一天都没放下过。李元浩大人当初并没要伤害丹儿但他不能说,他怕一坦白丹儿的心一辈子都不会给他。那么藏着掖着?不行,那他一辈子也不会好过。所以他涎着脸央求:“就让我抚养这孩子吧?好吧……”
见丹儿没反口,一缕阳光爬上眉梢:“叫狗屎怎样?不是有句话叫‘狗屎里出龙’?”丹儿颦着眉。“这名字不好吗?啊好像是有点别扭。那么勇儿呢?勇儿怎样?!”丹儿不吭声。“不好吗?我还蛮满意的。勇儿!嘻嘻……”铁石志得意满的自言自语。
“勇……”谦儿揉着睡眼推门而出。逃过灭门血灾,躲过断崖之险,卸掉所有烦恼,仿佛只是贪睡一宿,表情松懈的望着铁石叨叨:“勇儿……你是勇儿,我是你阿布叽,丹儿是你阿姆妮,我们一家生活在一起嗯……”谦儿,啊不“勇儿”茫然的点头……
不悲不伤,不恼不痛,不被家仇所累……失忆,对命运多舛的谦儿更像安抚与解脱。谦儿,既然上天赐予这样的将息,那么愿时间治愈你,直到羽翼丰满!